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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一走后楼梯

2001-01-04 来源:光明日报 ■彭程 我有话说

经典和流行,高雅和俚俗,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……在很长时间内,是被作为对立的审美范畴看待的。它们所指称的那些格调品位不同的精神产品,更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。直到有一天人们意识到这是不合理的,便试图建起一座桥梁,它的名字叫做“雅俗共赏”。但意图和效果并不总是同步的,不像相互有意的一对男女,各自向对方迈进一步,两颗心就贴近了一分。通常的情形,却更像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拉硬配的一桩姻缘,彼此间别别扭扭,夫妻的名分遮掩不了怨偶的事实。

最近一次想到这个话题,是在读到一本名为《通向哲学的后楼梯》(辽宁教育出版社《新世纪万有文库》之一种)的书后。但这回不是再次验证沮丧,而是相反,由于目睹了一次成功的合卺,沉睡许久的信心重新被唤醒。作者是德国人威廉·魏施德,他在书的自序中,做了一个“通往哲学的两道楼梯”的比喻,就进入哲学殿堂的方式进行了比较。通常是走前门的方式:“踩在整洁狭长的红地毯上,沿着擦得发亮的扶手拾级而上。”但还有走后门的方式。“位于住房背面的楼梯不是进入居室的常用之路。它不很明亮,不很整洁,不像前门那样庄严。”这是它的不足之处,但也并非一无可取。“走这条路,无须穿戴得特别漂亮,完全可以随便一点。”这种“随便一点”,可能会为某些主张“哲学的声调应该高贵严肃”的人士所诟病,但相信大多数人是会欢迎的,因为这是接待家人或熟朋友的方式,可以无拘无束,开怀畅谈。

书分三十多篇,每篇一人,哲学史上的重要哲学家基本一网打尽。在每位评介对象的名字后面,都加了有趣的副题,苏格拉底叫“烦人的提问”,克尔凯戈尔则是“上帝的间谍”。让人想到高水平的炭笔画家,寥寥几笔速写,神貌毕显。每个哲学家的思想的具体内容,也在一种生动流畅的笔调下得到介绍。如《叔本华——恶毒的眼光》一篇,就把这个自称为“蔑视人类者”的悲观主义哲人的世界观加以系统的概括阐述。从人如何为盲目的生存意志所控制,欲望不得满足时的痛苦,得到满足后的空虚无聊,到得出生命是一次痛苦与无聊间无休止的旅行的结论,最后归结到解脱办法——通过自我毁灭而从根本上否定生存意志、走向佛教所谓“圆寂”的境界,其内在逻辑的具体路径,从发端到展开,都脉络分明,条理清晰。短短十数页中,浓缩了那本大部头的《世界作为意志和表象》的要义。

对于一个只希望大略而又不失真切地了解哲学思想的人,该书不失为一个较好的读本。原因就在于它绕开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概念、术语、体系的纠缠,它们是学院派著作不可或缺的要素——这样说倒并非贬义,学术研究要求具备相应的整饬性,有如旧时贵族府第,整体气势的庄严堂皇自不待言,连门檐的式样,窗棂的造型,都要有独特的讲究。然而愿意琢磨这些细部的毕竟只是少数,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匆匆的观光客,在有限时间里尽可能多看些景致,因此这些正襟危坐的高头讲章,对他们来讲很难说是适宜的。“拜访者可能会意外地停留在用来装饰大门、前庭和楼道的吊灯下,停留在地图前和雕刻着神像的柱子旁边,而未能登堂入室。”相比之下,“走这条路可以避免走大门时必然带来的某种危险……后楼梯没有装饰,没有任何可能分散拜访者注意力的东西。因此,有时它倒能更直接地把我们带到哲学家的家里。”多年前作学子时,也曾抱起尼采《悲剧的诞生》、萨特《存在与虚无》等原著努力研读,但虽然屡次发愿,仍然是拿起又放下。今天能够有所大致了解,亏了后来有机会读到周国平的《尼采:在世纪的转折点上》,还有一个叫宾克莱的美国教授写的一本《理想的冲突》。它们绝非通俗作品,然而却以不让通俗作品的影响力,忠实准确而简明扼要地转达了原著的思想。

就同一类型的哲学读物来说,我还能举出美国人杜兰特的《哲学的故事》,它的影响远远超过此书。该书二十年代出版后,不到30年中销售200多万册。作者自称写作该书是“赋予知识一种人情味的尝试。”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变难解为易懂、变艰涩为流畅,采用能为多数人接受的表达方式,在学术和大众之间,架设了一道沟通的桥梁,使人想到钢琴世界的克莱德曼。寻根溯源的话,可以直追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。他给弟子的著作是用专门的学术语言写成的,但其影响巨大的《对话集》,却是一组通俗的对话,旨在引导一般有文化的雅典人领略哲学那“难得的快乐”。如果范围再开阔些,那就更多了。比如荷裔美籍通俗历史读物作家房龙,在国外是家喻户晓的人物。他的《宽容》、《圣经的故事》等等,国内也已有多个译本,且一版再版。近几年中翻译出版的外国科普读物,《宇宙的最后三分钟》之类,都引来好评如潮。这类书籍其实也并非让外国人独擅胜场,就阅读所及,就有朱自清的《经典常谈》,朱光潜的《谈美书简》,曹聚仁的《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》等,以及竺可桢谈物候、梁思成说建筑的作品。但比较起来,不能不承认,相对域外,我们的差距是明显的。

应该廓清的一点是,后楼梯并非早市,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,更不是南郭先生们滥竽的场所。走得了前门的人,才最有资格出入由兹。作者讲到他写这本书,是“这一次使用了后楼梯”。但他也特意提到,他的前几本书都是走的大门。朱光潜写得出雅俗共赏的《谈美书简》,首先由于他翻译过黑格尔的《美学》,是《西方美学史》、《悲剧心理学》等博大精深的美学专著的作者,有深厚的学养做根底,同时又具备深入浅出的本领,才做到了准确而不枯燥,生动而不走样。对此我们有个说法,叫做“大手笔写小文章”。“小文章”的说法似嫌不甚准确,如果具备了流畅灵动的品格,但篇幅规模较大,算不算?然而这一类的文章只有“大手笔”才能担当,则堪称的论。

有这些成功的例证在前,也就容易看出那些数量远占优势的不成功者的症结之所在了。就笔者体会,目前似乎尤其应该提防两类倾向。一是过分简单化,将原本系统精密的思想缩略为一些简短的句子。如时下某些“漫画哲学”之类,试图给予哲学理念以直观的阐释,简单干枯得再减掉一笔都困难的画面之下,是同样光秃秃的一句所谓名言,完全不顾具体的情境,作者似乎是想把“干货”捧给读者,殊不知思辨过程、逻辑展开相对于哲学理念,就仿佛容貌对于女性、客厅对于沙龙聚会一样,绝对忽略不得。如果省去了论证的过程,那些结论式的格言警句究竟又有多少价值?其结果便是既损害漫画,也没有哲学。二是过分的油彩化。通俗的正道是变艰涩为易懂,给玄奥的理论做出人间烟火气的注解,而并非靠加上本来并不存在的戏剧性、噱头等等。如某些图书以神话故事、侦探小说的形式来诠释哲学,用主人公的游历串联起若干哲学观念,读来便觉不伦不类,欠缺自然,哲学成了陪衬人和侍应生,招之即来,面目模糊。这样一来,似乎倒是通俗了,但却失真变形,如哈哈镜中的影像。哲学本来是以生命体验为酒曲酿造出的浓酽的酒浆,可以稀释勾兑得淡雅柔和一些,但怎样也不应该弄成桔汁汽水吧?那样做,势必会戕害哲学,同时也贻误读者。要而言之,不是不能将学术通俗化,但要有个度,要划出一道底线,只有在这个范围内才能谈论。上述的一“减”一“加”,则多所乖违,结果便只能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。作者在最后的“结束语”中提醒读者,“哲学的后楼梯是不完美的。”其实任何一个领域的普及读物都是带着遗憾的,因为它必须有所割舍和变化,只不过其中优秀者懂得哪些可以,哪些则断断不可,并且确实做到了这一点——普及读物的成功定位,其所应具备的充分必要条件,我们能否这样表达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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